流光容易把人抛,红了樱桃,绿了芭蕉……”
坤宁宫内,莫阿九轻轻哼唱着这首小曲儿,一针一线绣着手中素帕,以前在驸马府,她便这般,盼着容陌归家。
可盼来盼去,终成一场空。
不知多久,她终于收了针线,也敛了跋扈的性子,将素帕攥在手中,安静朝宫外走去。
想来,这废后一事还未外宣,一路竟无一人敢拦阻她。
今日宫内倒是清静了许多。
皇宫周围,城墙高筑,易守难攻,而容陌,硬生生攻进来了。
莫阿九数过,北城墙上,台阶一共九十五层,意为,九五之尊。
她缓缓伸手,将外侧青衫脱掉,里面,穿着初遇容陌时的红色盛装,广袖流云裙,裙摆散落,竟在台阶之上画出一道正红。
城墙上烈风瑟瑟,她一袭长裙随风而动,安静站在城墙风口,风声更盛。
之所以选在今夜,是因为……今夜,是温蕴与温青青回朝之日,她要让他永远记得这一天,他原本该和温青青重逢的日子,沾了她的血!
城墙下方,无数火把将城墙内数百将士映的灯火通明,而慵懒靠在轿撵上的男人,正是容陌。
莫阿九眯了眯眼睛,仔细打量着那人群中央的男人,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绝色,可……那都离自己太远了。
“来了,来了……”下方,有人轻呼。
莫阿九站在城墙之上,看向远方,一辆马车徐徐而来,后方跟着的侍卫,手中旗帜写着大大的“温”字。
来了……
莫阿九静静想着,她也该走了……
“城墙上有人……”城墙下,不知谁发现了她,声音惊恐,“是……是皇后娘娘……”
是时候了。
莫阿九静静朝下方望着,那中央明黄色轿撵上的男人猛然抬头,隔着数丈城墙,他们遥遥相望……
良久。
莫阿九突然笑了出来,笑的前仰后合,格外张狂……
烈风凛凛,将女人身侧的头发吹的凌乱而诡异,她却只穿着一件红色曳地裙站在那里,红纱在其后张狂的飘着,恰似声声嘶吼。
“皇上,温太傅上前面圣。”一旁,大太监小心翼翼凑上前,在容陌耳边小声提醒。
容陌缓缓收回放在城墙之上的目光,转头看向一旁。
城墙上,女人丝毫不顾及有无人查看,依旧顾自笑着。
偶有偷偷凝望的胆大宫人一时之间僵硬在原地,传闻中样貌平平无奇的皇后娘娘,如今却生出万种风情。
“臣,温蕴——”
“臣女温青青——”
“叩见皇上,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……”面前,温家父女齐齐下跪在明黄色轿撵前,一个刚正的老者,一个明艳的女子。
“平身——”轿撵上,男人雍容伸手,神情慵懒,“温爱卿……”
“不见了……”
“是啊,突然就消失了……”
身侧一阵喧哗。
容陌蓦然感觉胸口一阵闷痛,他猛地抬眸,方才还出现在城墙口的女人,此刻却已消失,半空中飘着一缕素帕。
所有人呆呆望着素帕,容陌双拳紧握在身侧,努力忽视涌上心头的沉闷,想要将注意力放在温家父女身上,却终究失败。
“严崇!”他的声音陡然凛冽。
身后大太监一顿:“皇上……”
“给朕将城墙作乱之人抓来!”
“是!”
“容陌,何必再劳烦其他人?”这一次,声音响在众人身后。
容陌猛然转头,望向身后城墙之上,眼中愤怒越发的盛。
“那年初见,容陌,我穿着这袭衣衫,问你可曾喜欢。”莫阿九伸手,将衣衫展示在众人面前,毫无顾忌。
“现在,就让我了了这段孽缘吧。”话音落下,莫阿九张开双臂,像是随时随风飞去一般。
“莫阿九!”一向从容的容陌,此刻却猛然从轿撵站起,“下来!”声音依旧如同命令。
莫阿九定睛朝着容陌望去,良久唇角微勾。
“我亦飘零久……”她轻轻启唇,“数百日间,深恩负尽,死生师友……”
“容陌,若有来生,愿永不相见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她已安静向后仰去,身形单薄,如同漫长岁月中一叶扁舟。
“莫阿九——”男人的怒吼声在城墙周围声声回荡,而城墙之上,女人早已消失无踪……
欣喜的,艰涩的,痛苦的,欢乐的,一幕一幕,如同走马观花,一遍一遍的在眼前飞驰而过。
“阿九,阿九……”温和的声音,一遍遍的呼唤着她的名字。
“呼——”莫阿九猛地睁开双眸,映入眼前的,却只是华丽的素色轿顶。
眸光偏移,她方才看清身前男子,她又一次做噩梦了,梦见的,是三年前的曾经,而今,已是三年之后。
“存墨,我没事。”莫阿九转头,对着身侧男人微微一笑。
“又做噩梦了?”方存墨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,将她的碎发拂至而后,声音中带着关切,然而他眸中深邃平静,无一丝波澜。
“不过一些前尘旧事罢了。”莫阿九微眯双眸,现在看来,的确只是些前尘旧事了。
“嗯,”方存墨轻轻应了一声,将她扶将起来坐定,“马上就要到京城了,你好生准备下。”语罢,他眸中闪过一抹复杂,却终究归于平静。
“嗯。”莫阿九笑了笑,扭头轻轻掀开轿帘,望着外面车水马龙一片,当真是繁华京城,也是……当初将她驱逐的地方。
从未想过,有一日,她还会再次归来。
申时,马车停靠在一豪华府邸前,高耸的大门上,庄严刻着两个字“方府”,凌国新科状元方存墨之府。
下得马车,等在府邸门口众人蜂拥而至,却均恭敬候在马车两旁。
“大人,先回府?”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上前躬身问着。
“我自有重要事情去做,”方存墨微微抬手,语气浑然天成的高贵,转眸面对莫阿九,添了一丝柔和,“我应过你,到达京城,便给你小北的下落。”
说吧,他自袖中拿出一张纸,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字“子望学堂”。
小北,莫小北……也是……莫阿九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,她的亲弟弟。
“小北虽同样被驱逐出宫,但被困于皇城下的府邸之中,有专人照料,每日只有去学堂时,方不被监视。”方存墨淡淡解释。
这样……其实算来也不错了吧。莫阿九手指微颤,终是接过那张纸,唇角勉强一笑:“多谢。”语调罕见的严肃。
方存墨摇头,转头低声命令着管家:“送莫姑娘去‘子望学堂’,切记不要太过招摇。”
“是。”管家垂首应道。
“此刻正是学堂结课之时,”这句话,是方存墨对莫阿九说的,添了一丝温柔,“早去早归。”
“嗯。”莫阿九应一声,终是跟在车夫身后而去。
身后,方存墨眯了眯眼睛,管家缓缓上前:“大人,您还有何吩咐?”
方存墨顿了顿:“温姑娘那边消息如何?”
“温大人早已告老还乡,三日后温姑娘会前去探望温大人。”
“很好。”方存墨轻应。
……
子望学堂求学者,大多是高官贵族的子嗣,因此,学堂外无数豪华轿撵、小厮丫鬟默默等候也是意料之中。
莫阿九站在马车旁,望着学堂门口的众多孩童,心底终究带了丝紧张。
三年的时间,她当初本就一心求死,是以将小北托付与桃夭照顾,却不曾想,天也不愿要她,将她重新打入凡尘,她竟然又活了过来。
病榻上蹉跎了三年,终是能行会走了,若非知晓小北依旧安稳存在于世,她也许……本不愿清醒过来。
而此番回京,她就是要将小北接到身边的。
几番喧闹,唤回莫阿九的神志,她定睛看向前方。
出来了。
她见过小北的画像,而今看来,画像没有画出小北的风华,真正的莫小北,像极了父皇。他很沉稳,丝毫没有孩童的活跃,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。
所有孩童都在奔跑想前来接他们的下人,唯有他,等在学堂外,目光沉静。
来接他的人,还未出现。
莫阿九心尖一颤,她想过……小北的身份,定然敏感,那些人定然不会对他诸多重视,却没想到……他们竟然这般忽视小北。
再忍耐不住,莫阿九缓步上前:“小北?”她抑制着自己内心的战栗,声音温柔却颤抖。
下瞬,莫阿九已然惊呆。
莫小北只是看她一眼,而后背过身去,俨然一副防备模样。
他不识她,也是……她离开时,小北尚在襁褓之中,哪会识她?
不过,他们很快便会熟识了,她会将他带走……
“小北,我是……”
“这位阿姐如不想惹祸上身,便离我远些吧。”莫小北看她一眼,说的平静。
莫阿九身体一僵,刚要开口。
“小少爷,主子要见你。”身后有人的声音,格外冷冽。
“他来了?”莫小北的声音,罕见的带了丝孩提的雀跃。
“是。”
片刻,莫小北已经绕过莫阿九,飞快朝前方素色轿撵走去,脸色有微微涨红。
“小北——”莫阿九心中一慌,匆忙转身,想要唤住他,声音却在望见前方轿撵时,戛然而止。
低调的黑青色轿撵,原本不引人注目的,可是那轿撵前的帷幔,分明是轻纱所制,番邦进贡的蝉翼纱,只有宫中人才有。
莫阿九很熟悉……曾经,极为宠爱她的父王,任由她用这些蝉翼纱做沙包玩的……
“迟了,为何?”轿撵内,男人的声音低沉严肃,那么熟悉……曾经,就是这个声音,如梦魇一般,对她说……“杀无赦”。
莫阿九倏地扭头,手指却终究有些颤抖。
“碰见一位阿姐,耽误了些许时辰。”小北稚嫩的声音在解释。
“阿姐?”男人反问,尾音却带着丝紧绷。
而后,他猛地身后,一把掀开轿帘,力道极大。
却只看见前方,一道女人的背影飞快朝转角处逃离。
“站住!”他猛然出声,厉声命令。
身边侍卫飞速上前,已然挡在莫阿九身前,手中长剑伸至她眼前:“姑娘留步!”却在看见莫阿九样貌时,那侍卫眼底泛起惊天诧异。
“转过身来。”轿撵内,男人的声音逐渐慵懒下来,随意命令道,偏偏抓着栏杆的手指紧绷,指甲泛白。
终究……被察觉了。
莫阿九心底一颤,却终是失了逃跑的欲望,左右自己不过一个废后罢了,还是一个……从未被他放在心上的废后,三年时间,那个素来不喜欢她的男人,说不定早已将她忘却。
顿了顿,莫阿九“嚯”的一声转过身去,面对着马车与轿撵的方向,她的面容已经恢复了平静,面上带着长途奔波的劳累以及点点镇定自若的笑意。
容陌的瞳孔蓦然紧缩,他眼神微眯着看着面前的女人,恍惚之中,竟然以为不过是曾经做过的那一个梦。
自己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,然后不断的追着,追到近前,她恍然转身,泪眼婆娑。
醒来,终究一个梦。
而现在,梦中的现实,就真真切切的发生在他的眼前,她站在他的面前,脸上疏离的笑容,比起三年前的他更甚,就像是对着一个陌生人一般。
好久,他终于反应过来,勃然大怒:“莫阿九,你果然没死!”
当初飞速派人去城墙外寻人,却不见了踪迹,唯有一滩血迹,提醒着他发生了什么。
那时满朝文武大臣上奏,宣布废后已死诏书,可他偏偏不颁布,不知在固执的等着什么。
而今,她竟然真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,半点无恙!
她……怎么敢?
莫阿九紧紧攥拳,指甲嵌入肉中,她方才勉强维持着镇定:“我没死,你很失望吧……”
“你……”容陌眼神紧缩,还要说些什么,却已被打断。
“哦,说错了,”莫阿九笑了笑,“民女没死,圣上应该很失望吧?”
民女……圣上……
容陌眯了眯眼睛,“啪”的一声,细微声响,他竟生生将轿撵的栏杆捏的裂开,却很快,他已然挤出一抹笑:“朕也着实无甚可失望的,毕竟,祸害遗千年,只是……”
话至此,他停顿片刻:“你竟还敢出现在朕眼前?”
莫阿九忍下眼睛酸涩:“有何不敢?我回来看看那些故人,难道不可以?”她强作冷静的抬头,直视着容陌的眼睛,那是她看过最好看的眼睛,纹理清晰,黑白分明。
只是可惜,那双眼睛对着自己的时候,只有连掩饰都不愿意的厌恶。
容陌眼神变得深邃起来,浑身散发着森冷的气息,良久,他蓦然自轿撵弯腰,凑近到莫阿九眼前,而后伸手,食指紧紧攥着她的下巴:“故人?是吗?”
只是故人吗?莫阿九,不过三年而已,为何有人陷在回忆里,而你,却已然将过往种种当成已故之人事?
他的唇,在下一秒,突然便覆了上去,依旧是熟悉的味道,哪怕此去经年,却似乎从未改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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