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眸光里掠过一丝的阴霾,睨着我,如同景王一般地高高在上。
“你又为何在此呢?”不知哪里来的勇气,我反质问他。
他有着完美弧度的唇拂过冷笑,捏住我下颔的手重了几分:
“你是哪一宫的?”
“我为何要告诉你,放手!”我的下颔用力一挣,可仍是挣不脱。
看清他的穿着,分明是一个王爷,但,西周的近支王爷,惟有景王一人。
隐隐地,我已猜到眼前这人是谁。
我最早揣测景王的用意,亦是关于那一人的。
我始未料到的仅是那人,竟有如此的倾城之貌,比女子,更担得起绝色二字。
但,我和他的初次相遇,不过,是一场谋算的开始。
他并不松手,反将我的脸用力地抬起,凝视许久,方徐徐喟叹:
“你果然不是蓁儿。”
我素来并不喜欢优柔的男子,他此时的样子,却仅让我和优柔二字相联。
“既然你我并非相识之人,男女有别,请你松手。”虽隐约猜到他是谁,我还是不耐起来。
我的性格确实是不讨喜的,假使当初我可以柔婉一些,或许,在南越,我是可以摆脱弃妃二字的。
可,这,不能不说是一种命。
正因为被弃,才有了今天这一幕。
他敛了笑意,却仍不松手:
“普天之下,还有朕要不得的人吗?”
一个‘朕’字,他,果然就是西周的君王,嬴玄忆。
但,他说出这句话,却让我的心底萌起愈深的反感,这丝反感犹如方才他唇边的笑,在清冷的月华下,渐渐清明。
刹那,我仿佛听到的,是彼时青阳慎远不屑地说出相同意味的话:
“即便你是上卿之女,进了朕的后宫,不过,落一个弃字!”
那句话,是我入宫当晚,他唯一一次翻我牌子所说的话。
那一晚,我被他弃扔在寝宫,默默地看着龙凤烛一寸一寸的燃尽,仿佛一并燃尽的,还有我的韶华之年。
那一晚,我明白,在他的心里,我只是毫无尊严可言的一步交换的筹码。
而现在,又比当时,好过多少呢?
纵然,现在的我不过是一名卑微的宫女。
纵然,因求活命我与景王达成那个盟约。
可,我并不能真的做到,为了活,将尊严都可以抛却。
哪怕,很早之前,我就知道,在这后宫,其实,是最没有尊严可言的地方。
我嫣然一笑,话语里,并无丝毫的畏怯:
“原来您是当今圣上,那么,蓁儿,是否也为您所得呢?”
从他的话语和神态中,这个‘蓁儿’必定于他是异数吧。
他眸底的阴霾在我语音甫落时,终染上淡淡的愠意。
松开钳住我下颔的手,语音低沉:
“这句话,已足以让朕赐你一死。”
“您会吗?”我笑意愈渐动人,但,我知道,这笑意背后,隐藏的,仅是我心底骤然湮起的疼痛。
两年,失去尊严被遗弃的两年,才是我最初关于疼痛的定义。
他凝着我,我,眸华淡然。
“倘若,你没有这张脸,朕一定会即刻赐你一死!”他说出这句话,冷冽迫人,“擅闯此宫,是死罪,出言犯上,更是死罪。”
“我的脸是否很象您得不到的蓁儿?”
顷刻,心底,陡然明白景王为何会留下我的命,那么,他所要做的事——我不敢想,也不能去想。
多想一分,仅让我如坠冰窟一般。
那些男人背后的乾坤,动辄便会噬骨吞魂,而我,仅想简单地活。
但,这份简单,或许,从再入宫门开始,就不可得。
微颦了眉,他的手却抚上我的眉心:
“你是很象她,连颦眉的动作,都一样。”
我向后缩了一下身子,他并未向刚刚那样,仅淡淡道:
“你究竟是哪一宫的?为何朕从未见过你?”
他自然不会见到我,后宫嫔妃何其多,更何况不过区区一名宫女,即便,我就在昭阳宫,平日,高高在上的帝王,又怎会留意呢。
正在这时,忽然,浓荫深处,匆匆走来一人,正是顺公公,他径直走到他的身边,俯身低语间,他脸色微变,人,旋即站起。
才返身,往后行去,忽停步,吩咐顺公公:
“把她带到昭阳宫去。”
顺公公望向我,眉宇间拂过几分的我看不透的神色。
他的身影在顺公公身后几盏宫灯指引下,消失在回廊的尽处时,顺公公尖利的嗓音旋即响起:
“还不快起来,跟咱家回宫。”
此时,诺大的倾霁宫中,仅剩我和他二人。
空气里,有些森寒的意味。
我从冰冷的池边甫站起,顺公公的声音再次传来:
“你,别让咱家发现刻意接近万岁爷其实是另有所谋。”
他这话仅说了前半句,后半句的意思,却也呼之欲出。
我不知道,那个蓁儿究竟是谁,我能确定的,仅是我和她长得十分相似,这,也是景王会留下我一命的根本原因。
否则,我的结局,早该在亡国那一日,和薇贵姬她们并无多大区别。
是这张相似她人的脸,才让我能苟活至今。
被水濡湿的衣裙冰冷的贴在身上,手心也隐隐的刺痛。
我并不想以这样的方式随顺公公回到昭阳宫,即便,这是景王今晚让我来此的真正目的。
因为,从他之前的部署,以及顺公公方才所言来看,景王要的,应远远不止让我伴驾御前。
他所嗜图的,或许,结局,是赔上我的命,成全他的乾坤。
我不想死,尤其,是在这种阴谋下,丢了自己的命,我不愿!
犹豫间,忽尔,宫闱的暗处传来阵阵枭鸟叫声,凄利地将寂静打破。
顺公公滞了下脚步,西北角,骤然,火光冲天,那半边的烈红将黑谧的夜空染上别样的旖旎,他身子随之猛一哆嗦,一剁脚,竟,再顾不得我,匆匆往宫门外奔去。
我虽然不知究竟发生何事,但料定必是哪处走水。
懵懵间,我一路碎跑,方向,仍是那昭阳宫。
除了那,这禁宫深深,原来,再无我的容身之所。
在那,我不过是名唤作墨瞳的宫女,有着景王的香膏做护,我该还是可以掩饰一时。
但,彼时的这一念,仍是太过天真。
小德子在昭阳宫的角门候着,见我回宫,脸上的神情满是惊愕。
“姑娘这就回了?”
“公公不是让我丑时前一定返宫吗?”我淡淡地道,拾裙而入。
他看我衣裙皆湿,眼底惊愕愈深,但也只能退至一边:
“姑娘早些歇息吧。”
我欠身施礼,复回到屋中。
云纱仍在当差,我对着铜镜,镜中是一张经水冲洗恢复本来容貌的脸。
纤手打开白玉膏脂,细细涂在脸上,将姿容复又掩去时,心底,突有如释重负之感。
吁出一口气,陡然惊觉有人进屋,未待转身,铜镜中,已映出那人。
他,一袭黑衣,周身笼着肃穆气息,出现在我身后。
隔着铜镜,或许,更能掩去此时心底湮起的一丝惧怕。
所以,看清是他时,我反而没有转身。
方才倾霁宫之事,他该已经知晓,我的身边,遍布的,本就是他的人。
亲王,夜间出入禁宫,本属大不违,他今晚涉险,不过更验证了我在倾霁宫的所想。
西北角的走水,殊不知,又是否与他有关呢?
他是我琢磨不透的人,即便有所揣测,不过,仅是镜中看花,终有偏池。
“才回来,就用这白玉膏?”他的语音清冷,让人辨不得其中的情绪。
“是您让奴婢用的,奴婢怎敢忘记?”
我阖上蜜蜡,神色自若,这样的自若,让他的瞳眸微眯。
他望着我,再启唇,带了一丝的厉责:
“那本王让你所做的事,你是否又做了呢?”
“您让奴婢今夜子时往倾霁宫唱曲,奴婢自然是做了。”
“本王初见你,原以为你是聪明人。”
奴婢资质愚钝,有负王爷所托。”
语音方落,身子骤然被他扳回,我不得不正视着他,他望进我的眼底,语音凌厉:
“本王承诺会让你活得更好,不过,倘若你违了本王的意思,那你仅会更加生不如死,这点,不会因为你进了昭阳宫所改变!”
“您的意思,无非是让我做为蓁儿的替身,接近皇上。蓁儿究竟是谁?现在是生还是死?”
我问出这句话,心里却知晓他是不会答我的。
果不其然。
“这些,你不必知道,今晚你错失本王给你安排的良机,实在令本王十分失望。”
“王爷,我与您定下盟约,是想继续活着,假使,您让我所做的事,违背这一点,我和您之间,将不会再有任何的盟约关系。”
他玩味地望着我,脸上漾过一缕笑意,这份笑意那么的浅,浅到,根本无法映进他的眸底:
“只要你有这张脸,他是不会杀你的。”
“他不会,但,其他人会。”
他钳住我的胳膊用了些许力:
“你这么怕死,就该更加听本王的话,否则,本王会第一个让你死,在这宫里,死一个象你这样的女子,不过易如反掌。”
“您不怕我用这张脸,易主得保?”
他的眼眸愈发眯起:
“本王决定让你进宫开始,就防着你的背叛,你可知,我给你的香膏是什么?”
“是让我暂时可以掩去容貌的香膏。难道——”
我的心蓦地一惊,看到他的眸底,终于浮起一抹笑意,笑意的背后,是阴鹭的意味。
“对,每日涂用,方能确保你即掩去姿色,又容颜无碍,但,倘若哪日你要停用,则须要靠我给你的息肌丸,才能维持容貌。否则,容颜尽毁,到那时,你认为,他,还会护你周全?”
我的手下意识地抚上粉脸,不可否认,我确实和其他女子一般,除了珍视生命外,同样珍视这张脸。
毕竟,在过去的十五年中,这张脸,曾被喻为南越双姝。
另外一姝,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,澹台姮。
即便如此,父亲重视她的程度是远远胜于我的,源于,她是夫人所生,我母亲,不过是名妾室。
母亲所能留给我的,也仅仅是这张脸,其余的,都是被人所不屑。
因为,我的母亲,是一名舞女,哪怕她被父亲收了房,也并不能改变,她卑微的出身。
而夫人,是南越齐阳王的女儿,这些,注定了澹台姮的金贵。
所以,进宫为妃的是我,不仅是我年长她一岁,更由于,父亲明白青阳慎远对他的掣肘必将‘回报’在他女儿的身上。
承了“男不封侯女作妃,看女却为门上楣”,到头,不过,是做了一场悲凉之梦。
梦醒,国破,家无。
所剩的,惟有这张脸。
景王的手覆上我的手,他的手心并不温暖,但,没有我的手冰冷:
“这张脸确实很美,只有照本王吩咐的去做,才能不辜负这份美。”
“辜负?不过,沦为一枚棋子,不过是做了她人的替身。”
他的眼里仿佛蕴起无垠的灿烂。这分灿烂落进我的眸底,化做的,却是那寒冬的萧厉。
“呵呵,你没有选择的权利,不顺从本王的下场,只有死。而你,是个贪生怕死的女子。”
贪生怕死?对,我就是这么贪生怕死。
这是我的本质,不是吗?
我不能想象,为什么有的人慷慨就义时还从容不迫,换作是我,仅愿意继续卑微地活。
我凝着他,这样俊美的外表下,究竟是怎样的一颗心,西周的天家,又藏着几多的丘壑?
我看不透。我好久没有和男朋友见面了。我们一见面的时候就做了不可描述的事情。我们做了好几次。累了。就睡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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